1.001-捉虫
昨夜下过一场大雪，将长陵国的望京街头都涂成白茫茫一片。
晨起顶着冷风，允岚身着一件明黄色的毛绒罩衫，配里面干净利落的小袖袄和长裙，外面是一件鸦青色的毛披风，踏雪行至影壁，登上自家马车坐定。
马车夫摆出脚蹬，从始至终没看允岚一眼，连声“小姐”都没喊，也没驱车。
允岚的书童炙仁，才九岁年纪，站在马车窗外面，哈一口热气拢到掌中，恶狠狠盯着马车夫：“这段思涵怎么还不来？允岚我先去找个暖手炉来，这些人是没长眼睛，主子不说，就不会自觉点？”
这孩子真是没礼貌，允岚才撩开帘子，就看到对面左拥又捧来了段思涵，她一脸悉心打扮的娇艳，配着广袖海棠裙，乌发绾成雍容华贵的百合髻。行走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真真不美丽但冻人的娇花。
娇花段思涵接过婢女递来的暖手炉，对车夫道：“快些启程，可别误了英王府的喜宴。”说得好像是别个要害她耽误了行程。
英王不像其他闲王，手中握有实权，老来得子，高兴得不得了，今日便大摆筵席庆祝满月，宴请四方，段侍郎府中的两位小姐在邀请之列。
这会子，便急忙忙要赶去赴宴。
书童炙仁不肯，要去拿个暖手炉给大小姐允岚。
车夫看看允岚，又看看段思涵：“二小姐，你看这——”
段思涵恍若未闻，催促车夫赶紧出发。
僵持不下，允岚冷声提醒：“段思涵，你打扮许久，我不曾说你一个字。我的书童只是去拿个暖炉，有何不可？”
“下人就备了这一个暖炉。”段思涵提起裙子，一屁股将允岚挤到角落，自己坐在正中央，手中托着精巧暖手炉，志得意满地道，“姐姐你只管去告状。”
随即吩咐车夫套缰出发。
看着马车慢慢前进，段思涵心情无限好。没人帮允岚做主，料她也不能打击报复。
允岚的眸子渐渐暗下去，也不发怒，旋即起身掀开马车帘子，招呼车外的炙仁上来。
炙仁一听，那敢情好啊，小手一搓，灵活地一跳，猴似的钻进了马车。里面果然舒服又暖和啊。
“啊啊啊啊！你这个没规矩的下人，快来人，把他拖出去打板子！”段思涵气得发抖，她的裙角被踩脏了，“一介村姑，连同下人都没教养。”
这难听话，是说允岚。
允岚眼皮子都没撩她，喝止车夫进来抓炙仁。
炙仁高高兴兴坐在段思涵的左边，乐呵呵地搓手。段思涵避之唯恐不及，赶紧护着裙子往另一边挪远。
正好中间空出一大块位置，允岚潇洒坐下，大声吆喝：“出发！”
段思涵这才意识到不对，开始抹眼泪叫停，要父母亲都来评理。
“你要胡闹也行，干脆就在这门口堵着。”允岚不怒不燥，“只要你不怕去晚了英王府，失了见太子的先机——”
允岚意有所指地将尾音拖长。
立时，段思涵咬牙切齿收眼泪。此次英王府参加宴会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青年才俊，亦或是某些深闺贵妇，这不就是一场盛大的相亲会？尤其是当朝太子，更是多少春闺少女的绮梦。
若是她一个侍郎之女想要攀高枝，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段思涵自认是个有计较的，英王家的喜宴更重要，至于旁边的两个讨厌鬼，有的是机会收拾。
到了英王家，各家的女眷早聚在一起，三三两两说着闲话，段思涵上前，熟络地同她们寒暄起来。
从进门起，允岚便跟在段思涵身后。她望着这些满脸惊诧、神色各异的妇人少女，妇人少女们也上下打量着她。
“这，是我姐姐允岚。”打过招呼，介绍两句，大家挑挑眉，心照不宣。
允岚是段家被掉包的千金，前些日才寻回来。
京城里都传遍了，当年礼部侍郎段鸿宝还式微时，好心收留一户贱民在家小住，没想到那贱民竟将两人的女儿掉包，逃之夭夭。
亏得段侍郎为人正直忠厚，一直尽心抚养段思涵，视同己出。同时，四处找寻亲生丫头，担心她在外受苦。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月前寻回。
近日，礼部尚书调职去往他处，今上在几个侍郎中，选了许久，一直犹豫。近日因段鸿宝寻回亲生女儿的美谈，今上便特意嘉奖了段鸿宝的美德，提拔他为礼部尚书令，成为了最大的黑马。
流程已经在走，不日便可走马上任，因此今日也就没来英王府的喜宴。一时段家风光无俩，连带段家两个千金也脸上有光，也因此邀请了她们赴宴。
众人目光在真千金允岚和假千金段思涵身上逡巡两遍，众人便恍然不知的模样，又八卦笑闹起来。
段思涵与这些闺阁小姐打得火热时，允岚便寻了由头，一个人去池塘边上坐着。
倒不是她不想合群，好歹来了这里，遇到了这群人，以后也少不得应酬，所以她也主动同人搭话过，不过别人眼皮子都没掀起来给她看过。
池子里的鱼颇有意趣，允岚倚栏而坐，她可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自虐倾向。可惜池塘那边的闲谈声，总是让人无法忽视。
“思涵，你这姐姐不怎么喜欢说话啊。”其中一个姑娘挑起话头，望着对面廊檐下的孤影。
段思涵垂了眸，长叹一口气：“大概是这些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都是因为我。”
“怎么是因为你呢？”围在一起的姑娘，看段思涵快哭了，赶紧七嘴八舌地好言安慰，“那都是大人的事情，当年你父母亲将你留在段家，也是想你过得更好。这做错了什么呢？”
“就是，你看看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活生生一个村姑。穿的衣服老气横秋，可不是捡你不要的衣服吧。”这话说得相当刻薄，是个想讨好段思涵的小官出身的庶女，“要我说，思涵你才是真正的侍郎小姐，一个天一个地呢。”
段思涵轻抹眼角的泪渍：“总归是我不好的，不论是这些年我独享父母关爱，还是与霍为哥哥的婚约，既然姐姐回来了，这些我就不该继续占有。”
既然段思涵主动提起，旁人便乘机说道：“你还真是良善，和霍将军青梅竹马多年，为了心安，竟那么干脆地将心上人拱手让人了。”
边说，边观察段思涵的凄凄脸色。
“段思涵颠倒黑白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池子那边，书童炙仁递过来一小碟鱼食，正好听到这段对话，对允岚嗤笑一声，“霍将军这年纪轻轻便沙场受伤，以后东山再起无望，明明是她段思涵嫌弃人家，狠心抛弃这段婚约，找你来垫背代嫁，竟还把恶毒霸道的名声推给你，反倒自己得了个良善美名。”
“你以为她说给你我听的？“允岚笑了笑，丢鱼食到池子里，众鱼纷争：“她不过是想向所有人证明，她是一条有饵的钩。自古女子多不容易，遇人不淑，便坎坷一生。她这样做也算情理之中，毕竟，以她的姿色和交际手段，重新找到优质下家，不是难事。”
炙仁搓搓自己小身板上的鸡皮疙瘩，一脸难以置信：“你居然要大发慈悲，原谅她背后利用你，给你插刀子？”
允岚回头，满脸沉静和讥讽：“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炙仁果决地摇头，再摇头。他面前的这小姐姐……只要她想，没有她不能。
正在这时，姑娘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阵骚动，都翘首望着前廊。这里的小姐，出身高贵的不少，什么人事，能让她们如此失态？
允岚也好奇，站起来看着远处的长廊，一位身着暗银纹的贵公子，在众星捧月之下，翩翩然行至园中。
听到有人激动呼“太子”，允岚便明了，据说本朝太子衽衡十分谦恭儒雅，自小熟读四书五经，深得皇帝喜爱，现年十八，已经跟着熟悉政令。
更妙的是，他样貌俊美，且还没有正妃。想必，不少姑娘挤破头要抓住这位乘龙快婿。
远远看着段思涵痴掉的眼神，毫无侍郎之女该有的知书达礼，她早已将这太子视作终极目标，毫不掩饰。
凝滞的目光一转，允岚便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面容阳刚，鬓如刀削，宽背窄腰，行走之间虎虎生威，与一旁太子相比，就是另一番风景了。
这大概就是少年将军霍为吧。
霍家一门豪杰，霍老将军，早年战死沙场，霍家一门三个男儿，只老大霍为从战场生还，多次为边疆战事出力，也因此家中几乎一个女眷没有，除了老太君还健在。
据说霍为在战场上受了伤，一丝一毫都看不出来，倒是有些应证之前的谣言——霍为伤在了见不得的地方。
啧啧……这怕是要断了香火。
从战场回来不到半个月，霍家老太君便火急火燎催促段侍郎，按婚约将段思涵早些嫁过来。
不想段家竟在这档口，从山沟里找回来个“真千金”，要“真千金”同霍为完婚。这样一来，老太君又有些不愿意，不想让个村姑入门。两家有些僵持不下。
霍为厌倦人多的场合，但今日太子拉着他来，便只能给了这个面子。
感受到侧面的视线，霍为凭着自己多年征战的直觉，冷眼侧目望去，池塘对面是个简装的女子，一身蛋黄色十分滑稽，外面披着婆子蓝的斗篷，虽脸蛋白净，辨不清面目，大概也就算得上清秀。
这女子倒是姿态恣意，倚靠栏杆，目光灼灼，毫不避讳地盯着他。
十分放肆，霍为格外反感，侧身对着那女子。
被嫌弃的允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得找机会和霍为谈谈。
开宴锣鼓声一响，众人纷纷就坐。
允岚去找段思涵坐一起，但她们那一桌已经满了人。其实可以加凳子，但看着桌上神色沉默的众人，允岚识趣地另找一桌，桌上几乎都是妇人。
少不得介绍几句，允岚表现得算是得体，一顿饭吃完，便寻到假山后，叫段思涵立即回去。
段思涵不肯，喜宴完了，小姐们总还要留着，想要远远地多看太子几眼。
顺着段思涵的目光看去，假山后的凉亭里，坐着几位公子，中间有太子衽衡，三皇子衽旭，有英王家的庶长子轩辕渂，还有镇远侯的老幺，也有霍为。
段思涵的眼光逡巡一遍，只是不知她望的谁。
这时，一身威压的霍为，突然起身离开，往假山这边走来。因他个头魁梧，面容严肃可怕，小姐们一溜烟全跑开了。
只允岚和炙仁还留在原地，格外显眼。
炙仁提醒允岚：“还不走？你打算做什么，周围那些小姐可眼巴巴看你出丑呢。”
手中掐着帕子，允岚漫不经心“嗯”一声，等着慢慢靠近的霍为。
“我是段——”允岚瞅准时机开口介绍自己。
没想到被彻底无视了——
脚步一顿，霍为微瞥了她一眼，是刚才池塘边上的大胆女子，衣饰普通，色调乏味，他皱眉道，轻飘飘扔下一句：“没兴趣认识。”
这男人这么傲的么？
远远一阵窃笑便传过来，纵然允岚脸皮再厚，也抑制不住地烧起来。
“我也没兴趣认识你，只是有事——”允岚扬起下巴看面前的高大男人，翻个白眼，拦住他，她有重要事情同他讲，只是声音不自觉变小。
霍为仗着个高，居高临下看这姑娘，如同看一个花痴，一脸“我已经知道你死缠烂打套路”的表情，只道，“没时间。”
他真是受够了应付这种情况。
说完，霍为大步流星离开，留允岚和炙仁僵在路边，炙仁嘟起嘴：“这人还真是一点面子不给，允岚，以后嫁过去，要叫他知道你的厉害！”
“还真是小看了你姐姐，她胆子可真够大的。”远处的讽刺声钻进耳朵。
“就是姿态不好看。思涵妹妹，看你霍为哥哥今日这冷淡模样，怕是喜欢你到骨子里，哪一日主动退了与你姐姐的婚约也不好说哟。”
炙仁站在允岚身后，伸手握住她冷汗浧浧的手掌心。这些还没出阁的姑娘，嘴巴就已经这么毒，真是不好想象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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