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回忆

　　碧梧刚要起身去寻擦洗的巾帕，一只手已经将它递至身前。

　　白色的巾帕已经拧干，还冒着些许热气，看来已经拿温水清洗过。

　　碧梧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去，裴琼玖正用一手将眼睛捂得严严实实，这是作甚？保证自己不偷看吗！

　　以前怎么没觉得七殿下这么可爱。

　　手中巾帕半天没被接走，裴琼玖有些不耐烦：“你到底用不用？”

　　“用，当然用。”碧梧抢下他手中的东西，收敛住心中笑意，给小姑娘处理伤口。

　　涂上金疮药后，碧梧取过薄被，替顾清盖上。

　　因背上有伤，所以放顾清趴着睡，小姑娘脸色苍白，眼睫紧闭，却难掩五官精致灵动，皮肤水嫩白皙，依稀能见未来绝色之资。

　　倒是个美人胚子，若我们七殿下未有婚约，倒是极为相配。

　　碧梧将被子压紧，准备收拾收拾撤离，作为长泰宮的大丫鬟之一，她还有许多事情未做，哪知起身回头，裴琼玖仍捂着眼睛站在原地。

　　她将裴琼玖的手拉下：“好了，可以看了。”

　　“殿下如此严谨，莫不是怕看了女子的身子要负责？”碧梧打趣，若非第一次见这小姑娘，她还以为顾清是裴琼玖的心上人呢，不然如此紧张为哪般？

　　也不知那句话触到了裴琼玖的逆鳞，他呵斥：“休要胡言！”

　　“我同毫她无瓜葛。”

　　字字咬牙切齿的，将年近二十三的碧梧吓了一跳，碧梧在端妃身边近侍多年，看着裴琼玖长大，裴琼玖从小性格温吞，待她如亲姊，纵然近两年变得有些阴晴不定，也未曾对她发过如此大的火，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知自己反应过激，裴琼玖音调低下一截：“你且下去吧。”

　　“是。”

　　碧梧福了福身，端起水盆往室外走，身后传来裴琼玖的声音：“莫要在下头嚼主子舌根。”

　　说完这句话，裴琼玖心中浮起些懊恼悔意，碧梧是什么人？母妃的贴身丫鬟，将他带大的亲姐，他怎能怀疑她的一片赤诚？

　　一句道歉的话却堵在喉间，说不出口，碧梧清瘦的身子顿了顿，消失在门口。

　　她生气了。

　　非裴琼玖不愿去相信他人，他只是害怕再次受伤，前世受到的伤害让他将一颗真心被层层包裹。他变得敏感、多疑，竖起满身的刺，保护自己，却也伤害了身边最亲近的人。

　　只能找个时间，给碧梧道个歉。

　　看着顾清清秀的脸，裴琼玖陷入回忆。

　　…

　　那一年，海棠花在枝头开的娇艳，国子监来了两位新同窗。

　　初来乍到的顾清对皇宫的一切充满新奇，不懂就问。

　　一开始大家当她七岁稚童，言语天真，可问得多了，未免让人心生倦意，多数王公贵族家的子弟都在私底下将她称作土包子、乡巴佬，顾清渐渐也感受到来自同窗的歧视，渐渐不与他们来往。

　　顾清来自民间，年纪小，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完全听不懂太傅课堂所讲，纵然并非皇族子弟，太傅大可不必在意，她的成绩依旧是太傅一块心病，与她同来的裴钰，学业都稍有起色，就只她，样样不行，无奈之下，太傅将顾清安置在自己得意门生裴琼玖的旁边，让裴琼玖带带她。

　　裴琼玖自小颇得圣心，圣上对他极尽宠爱，就连那些个后宫妃嫔见上他，也得对他恭恭敬敬，不敢半分得罪。就是这样一个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人，却未养成半分骄纵性子，待人温文有礼，处事细致入微，就连学业也在一众学子里拔尖，深得太傅喜爱，把顾清交给他，他是一百个放心。

　　顾清成了裴琼玖的小尾巴，稍有不懂，便找裴琼玖，长久下来，也没见裴琼玖不耐烦，每次都是和和气气的跟她解释，还用蝇头小字给她的书册做了注解，方便她阅读，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不歧视她的同窗，她哪敢和裴琼玖说自己其实一个字都不认识？被裴琼玖写满标注的书，最终落入了裴钰手里，叫他受益无穷。

　　顾清成绩出来，裴琼玖一顿纳闷，究竟是自己教学方法不对，还是顾清孺子不可教？

　　他随意翻开书册一页，问：“这句话讲的什么？”

　　顾清支支吾吾，回答不出，她觉着这些方方块块的字长着同一副模样。

　　压下心中窝火，他再次问：“你能将这句话读给我听吗？”

　　顾清人虽小，却也懂察言观色，知道裴琼玖这是恼了，在脑子里努力寻找相关字句：“关…关…什么什么…？”桌下的手指抠抓着桌腿，恨不得将其挖出一个洞来，然而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顾清感到羞愧。

　　连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么简单的诗词都不会，裴琼玖真怀疑她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烂泥扶不上墙？

　　无法抑制心里腾腾而起的火气，又怕失了自己作为男儿的风度，裴琼玖决定这一天都不再理睬顾清，独自生闷气。

　　还未曾有人能让他这般失仪，心头堵了一天无法纾解。

　　顾清自知不对，也收了心，安安分分在旁边坐了一天。

　　她在民间野惯了，哪能真的收心读书。夜里每每捧着书卷欲与裴钰挑灯夜战，却总忍不住眼皮打架，沉沉睡去。字没认得几个，觉倒一点不落。

　　如今得罪了小老师，可如何补救的好？

　　第二日裴琼玖依旧未主动与顾清说话。

　　放课时分，裴琼玖收拾东西欲离开，却叫顾清拉住了衣角。

　　“关雎…”

　　裴琼玖一脸疑惑，不明白顾清到底要表达什么。

　　顾清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关雎》，我会背了。”

　　裴琼玖有些诧异，顾清顺着他的目光背了下去，拽着裴琼玖衣袖的手因为紧张冒出汗来。

　　稚嫩的童音有些颤抖，语句也不太流畅，当真磕磕绊绊一字不差的将《关雎》背了下来。

　　裴琼玖重新打量他的小徒弟，眼眶下一圈青黑，想来昨晚一夜未睡，是在讨好他吗？

　　想讨好裴琼玖的人太多了，无非都为了在他身上讨些好处。

　　顾清不确定地问：“你还愿意教我吗？”

　　其实她是想问，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但话到嘴边，却变了样。她知道，裴琼玖与她，身份悬殊，尊卑立现，让他矮下身段同自己成为朋友，不是痴人所梦吗？若不是夫子交代，裴琼玖与她的人生不会有任何交集。

　　给予过她温暖的人太少了，除了裴钰，就只有裴琼玖，这个人，会耐心为她解答不懂的问题，会在她的书本里给她做上标注，会为了她的成绩而大发脾气，她并不想失去这份无论出于什么初衷的关心。

　　小小的身体因落寞而不安，落在裴琼玖眼里，心里某处隐秘的地方被揪起，有些疼。

　　也许，也不是那般无药可救？

　　他微微一笑，回答：“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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