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饺子
转眼数月过去，宫中风平浪静，有些事，仿佛一缕烟，消散在空中，不留一丝痕迹。
程雅静回到了国子监，同行的还有一只浑身黑毛的大狗，约莫半人高，毛发乌黑发亮，面相凶恶，叫她用绳索套着，旁人见了皆不敢接近。
据传该狗乃西部名种，野性难驯，是西边乌思族进贡的特产之一，被皇帝赏赐给了丞相，以示恩宠。如今倒好，被程雅静牵进宫来，好不威风，至于究竟为了防谁，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对于这事，皇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足了丞相面子。
顾清也知恶犬凶猛，倒是安分了一段时间，未曾程家小姐有过接触。
也不知那狗是真怂还是被吓的，每每自带低气压的裴琼玖自它身边经过，它便会收了恶声恶气狂吠，把头埋进长而直的毛里，低声呜咽，只剩一双爪子在地上不断刨抓，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威胁。是以，顾清时常跟在裴琼玖身后，欢天喜地的当起了他的小尾巴。
裴琼玖本意风波平息之后就与顾清拉开距离，哪知她倒将他黏得愈发紧，另一方面考虑到她年纪小，怕她真被那只恶犬咬出个好歹，只能由她去了。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程家幺女，在背后与她的小姐妹没少说顾清坏话，却又无可奈何，她未来的仰仗、她的未婚夫君对顾清有意无意的照拂已经足以让她不敢对顾清下绊子，若真将裴琼玖惹急了，退了婚约，她现下这副模样，还有谁会要她？
在一派祥和沉静的氛围里，顾清开启了她的夫君养成计划，但实行的第一项，就让她犯了难。碧梧姐姐说，想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应先抓住他的胃，奈何她这等对厨房一无所知的人，真硬扛着膀子上，也只有将厨房的份。
好在，碧梧对包饺子还是懂个皮毛的，经她传授，顾清好歹摸到了点门路。趁着学堂的休息日，在小阁楼新辟出来的小厨房里捣鼓了大半天，终是小有成果。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顾清将饺子煨在盛了细小碳末的温炉里，搁进平日用的小提篮，用布巾裹了个严实。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妥，怕被雨水打湿，便寻了些油纸来铺在上头，这才开开心心的撑着油纸伞出了门。
在长泰宮的屋檐下漱了淑伞面上的雨水，顾清敲开长泰宮的门，脚才将将跨进门槛，就听见碧梧清脆的声音透过雨帘传来：“殿下，你的小姑娘又来啦。”
提着裙边的顾清在心底默了默，又，是何意？她也只不过是偶尔过来一趟而已。一周也就那么四五趟吧。
碧梧撑着花伞迎上前来，作势欲帮顾清取下提篮，却被她阻止了。知她秉性，碧梧也没强求，只帮她收了伞，将她揽至自己伞下护着，关切问：“怎的，近来没见你穿你那红裙子了？”
顾清摇摇头：“殿下让我在皇宫里避免着红色。”
“也是，正红是正室的象征，在宫里，也只有那一人能用，纵然你也算半个皇后宫里的人，还是应该避讳的，是碧梧姐姐想得不周全，只看你穿着娇俏客人，格外好看，却忘了宫中的规矩，提醒于你。”碧梧柔柔地笑了笑，略带歉意。
顾清在挽在她臂间的那只手上拍了拍，安抚道：“无妨。皇后并未怪罪。”
她那红色的宫裙，本就是用皇后做衣裳的边角料制成，照皇后的说法便是，不想让她顾清丢了乾清宫的脸，她当时也未多想，兼之前世身为正妃着惯了红色，便欣然接受了。如今受裴琼玖提点一二，那绯色襦裙自然是压了箱底，还是莫要徒惹些麻烦才好。
检查了小提篮中的温炉未被雨水打湿，顾清问：“他呢？”
“殿下在重华殿的书房。”
“好。”穿过回环曲折的长廊，顾清寻到了书房门前，她轻声敲敲门，雨水淅淅沥沥将她的敲门声盖过，但她相信，以裴琼玖的耳力，定是能听到的。
门内传来少年清朗的嗓音：“请进。”
顾清的手刚摸上门面，那沉重的木门便应声而开，疾劲的风扑面而来，顾清心神一震，急忙闪身躲避，立稳之后便立即查看提篮中的食物，好在她今日做的是煎饺，没有汤水，不曾倾洒。她正待舒口气，不曾想眉间一凉，裴琼玖什么时候已经欺身逼近，一杆毛笔正点在她的眉心。
“若今日我手中武器并非毛笔，你已当场毙命。”裴琼玖冷凝着一张脸，双手负在身后，慢慢踱回靠窗的书桌前。
明明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却像个沉闷严肃的小老头，也不知这一世是谁教出来这副古怪性子，看着他的背影，顾清摸上一点清凉的额头，暗自腹诽。
摸得一手黝黑墨水，顾清不用对镜而照都知自己此刻的滑稽模样，她鼓了鼓腮帮子，走过去，将提篮搁置在桌上空出的地方。
“近日教你的基本功，你可有练习巩固？”裴琼玖从案前抬起头，纵然声音漠然，其中关心做不得假。
一股暖意流淌心间，顾清点点头：“当然。”
自从同裴琼玖走近后，顾清便死皮赖脸缠着他，央他指导她修习武艺。
前世顾清没有师父，只因机缘巧合下得到一本名叫《玄门心经》的秘诀心法，才走上了习武道路，然自身资历不足，又无引路人，长久下来，两眼抹黑式的修炼使她达到瓶颈，再无进境。吸取教训后，顾清下定决心不再闭门造车。她观裴琼玖武艺不凡，又师从名师，向他求教，定然能给她带来诸多益处，同时又能拉近两人距离，何乐而不为呢。
“作为一名武者，应当时刻保持警惕，否则...”
“是是是，我知道啦，下次必定小心应付。”顾清及时打断他，若让他继续长篇大论说下去，指不定要说教多久，她已经领教过了，不想再尝试第二回。顾清将温炉中搁置了饺子的瓷碟取出，摆放好玉著，推至裴琼玖面前，“喏，这是给你的。”
被强行掐断话的裴琼玖此时却像个聋子，仿佛没听见顾清的话，兀自厚厚的一叠公文里写写画画，并不理会她。
这模样，可不就是生气了吗？
窗外种有几株脆竹，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在竹叶上，氤氲起一片盎然绿意。
屋内的时间仿若静止。
酝酿半晌，顾清强忍心中的羞耻，扭住裴琼玖的胳膊，糯糯撒娇：“这是我亲手包的诶，剁馅儿的时候被香葱熏得眼泪直流，琼玖哥哥，你真的不吃吗？”
虽然她极力安慰自己现在这副壳子才七岁，不丢人，顾清仍是被自己娇滴滴的声音惊得天灵盖发麻，可有什么办法呢？男人嘛，就是要靠哄的。更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看，这饺子还是热的，再不吃，过会儿就凉了。”女娃的眼里包起两包眼泪，就在眼前。
毛笔上的墨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出由深到浅的痕迹，仿若心中那浅浅心事。从前怎未觉得这小女这般爱哭呢，想那时受刑后罚跪一整夜，也没见她半滴眼泪，昏迷中仍倔强的咬着唇，一副不肯认错的模样。
“罢了。”两厢僵持，最终裴琼玖没有敌过内心深处泛起的柔软，长长叹了口气，他接过玉著，夹起一枚晶莹剔透的饺，喂进嘴里。
“味道怎么样？”猫儿眼的瞳孔闪出贼亮的光，将顾清整个小脸照的阳光明媚，她扳起手指头数，“这可是我的第二十次试验，我都尝过了，不咸不淡，味道刚刚好。”
几只饺子下肚，裴琼玖拿过湿巾抹了抹嘴，方慢吞吞地道：“尚可。”
看顾清懵然不自知的模样，他又解释了一遍：“模样尚可，味道尚可。多谢款待。”
压抑住心中的狂喜，顾清矜持道：“不用谢，你喜欢就好。”
这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为他洗手作羹汤，即便是毫不起眼的饺子，她心中依旧充斥着满满的成就感。好在，裴琼玖并不讨厌的。
接了窗外滴落的雨水，顾清在脸上拍了拍，洗去额间的墨迹，顺道将心中过分激动的心情也一并隐去了。
就着窗棂侧过头，少年挺拔的身姿倒映进眼底，专注的眉眼被顾清用视线一笔一划地描摹。她走进前，想看看裴琼玖究竟在写什么。
铺开的折子被明黄色的布料包裹着，上有些许细细暗纹，低调而奢华，隐隐可见盘旋云间的龙，那是一种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颜色。
裴琼玖年方十一，皇帝就已经开始放权，让他帮忙料理政务了吗？
若裴琼玖顺利登上皇位，以他的心胸才能，未尝不会是一位流芳百世千古名帝。
顾清并不希望裴琼玖成为皇帝，帝位意味着三宫后院，开枝散叶、雨露均沾是每一个皇帝的天责，但她，并不想与一群人分享她的丈夫。
更何况，她了解裴琼玖。这人纵生在皇室，却天性淡泊，许是幼时受尽宠爱，被皇帝保护得太好，他无意于金碧辉煌的那张象征着权利与欲望的交椅，反而对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十分向往。在别人眼里，不争不抢意味着没有志气，而对他来说，金钱名利不过身外之物，有什么比得上一世潇洒自在？
顾清仔细分辨折子上的公文，轻声念道：“闽南地区...大发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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